Lonely Planet指南作者,前记者,旅行痴迷者,路上拍照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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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的细碎

先从一个段子开始吧。

 

我在麻醉复苏室里做了一件很二的事情。

 

恢复意识第一句听到的话好像是旁边的护士一边推我出来,一边说:“听说你是个高材生。”然后我下意识用手摸了摸肚子,问她“手术还顺利吗?”“放心,很顺利。”

 

接着我的意识开始模糊,开始念叨:“胡医生好帅……”

 

“胡医生都结婚了。”

 

“我喜欢胡医生……”

 

“都有孩子了!”

 

“哦嚯……”(四川话)

 

“给你做手术的是汪医生,你怎么不说汪医生帅啊?”

 

我:……

后来又重复表白了一遍,说了句“哦嚯……”,在护士们的笑声中睡过去了。

 

当麻醉没有过去的时候,世界是模糊而美好的,我像宿醉了一样,在朦胧中看着周围繁忙的人群,觉得自己是局外人。

 

 

1

小时候一直对生病有一种浪漫的假想。套路偶像剧里,爱情离不开疾病的考验和悲剧升华,生病意味着平时亟需关爱的内心终于有了被关爱的理由,你会理所当然成为被怜悯和被关注的对象。这是一种弱者心理,健康时难以启齿的缺爱心态,在生病时有了合理的出口。那种假想林黛玉般的柔弱和诗情画意,唯独忽略的是肉体上真正的折磨。

 

轻微的不舒服时,这是恰到好处的矫情。但当疼痛难忍时,我才发现脑子是空白的,任何诗情画意荡然无存。有两个时刻:一是对周围的人和世界都不感兴趣了,全身心被疼痛折磨;二是等疼痛缓解时,睁眼看到窗外阳光扫过的世界,一下子觉得关联起来,我渴望走出去,那里还有多少我没经历过的事情。

 

这是两种状态,前者是一遍遍挣扎后身体的妥协和无望;后者是人哪,在慢慢恢复后,一点点的好处都能带来无上的满足感。

 

当我后来在病床上想到小时候这种心理状态时,心里对自己坦白,矫情并非丝毫没有,但前提一定是知道自己必然好转的情况下。说到底,人必然是在一个极其自我与孤独的状态下面对自己的身体,正如我们终将独自走向死亡,外界的怜悯不过是我们内心需要的暖意,让自己少些恐惧。

 

 

2

禁食三天后,清晰地记得医生说可以少量喝点粥了。那小米粥上的一层米汤,含在嘴里,都是美味,更别说后面悄悄吃了一颗葡萄,满嘴葡萄汁的清冽好像天堂。我开始留意到了每一种食物的味感,米饭和面条原来咀嚼久了之后会在嘴里产生清香,稍微带盐的青菜清爽美味,细细品味嚼碎之后的果汁,如同甘泉。至于闻着就流口水的肥肠粉一类,现在已经没有口福再去尝试了。

 

当不能再吃时,它们就变得愈发珍贵起来,一颗葡萄就是一个奖赏,而且是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吞下去,生怕身体再反抗,引起新的疼痛。

 

九月,我捂着肚子在大连一家医院的急诊室里地上、床上打滚,在注射室里打完两支止痛针也丝毫没有好转,加上晕针我根本下不了床,护士冷漠的在旁边弄电脑,我连把裤子提上来的力气都没有。痛了两个多小时后,住院医师下来会诊,打完CT,他兴致盎然地坐在凳子上,笑着说:“胆囊炎,幸好没有引发胰腺炎,这下来旅游玩舒服了呀!”我苦笑了一下,拉着他的手说,“医生,别说了,先给我治疗吧……”

 

跟着他走到住院部,直接坐在了住院部护士台边的地上,书包落在一旁,并没有人特别留心我。大概几分钟后,远远听到一位女性的声音说:“她怎么坐地上了,地上凉。”见我没有反应,她走了过来,跟我说让我起来。那时我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对着那双走近的脚喃喃了句:“我这样更舒服点。”这位阿姨接着嘟哝了几句,就走开了。

 

不一会儿,一位护士走过来,扶起我,拿起包,终于把我送到了病床上。我记得那个时候已经丧失了任何行动和思考的意识,只是右侧卧,把双腿蜷缩起来,不间断发出呻吟声。靠窗有一位大姐,她连忙把自己的热水袋灌满热水给我送过来,说捂在肚子上会舒服些,接着扯了两床被子,盖在我的身上。我心下一热:东北人民真热情。止痛针的效果渐渐散发出来,我沉沉的睡去,醒了之后,吊水已经帮我打上了,病房的灯已经打开,亮堂堂的。我张望了一下四周,三张床,中间是空着的,临窗的大姐正在看手机,我好像可以重新打量这个世界了,但随即又昏沉沉睡去。

 

第二天醒来时,中间床位的主人已经回来了。后来我了解到,临床两位大姐都不是第一次胆绞痛,而且这次都引发了胰腺炎,现在她们炎症已经退去,正在准备手术。病房内外,处处都能感到东北和成都或者广州的不一样,可能因为这只是一家二甲医院,也可能因为东北人天性使然,无论医护人员多么忙,你总能看到他们停下来跟你唠几句嗑。我知道他们好几个人都养狗或者养猫,炒四川竹笋特别好吃,怎么选海鲜才算好,他们的孩子都在干嘛……房间里虽然没有电视,但三人间加两个陪护床一点也不拥挤,看起来新修没多久的住院楼,也少有老三甲医院流露的陈旧气息。后来可以下床后,队长牵着我在走廊上来回走动,我透过走廊尽头的两扇窗户,去眺望这个不曾留意过一眼的陌生世界。

 

除了前两天的疼痛,后三天的间歇性发烧,总的来说,我的住院是比较舒适的。护士不会让我们把陪护床收起来,我的大部分时间是躺在床上发呆,一边看着液体一滴滴掉下来,一边轻揉手背,让输钾时不那么疼痛。或者远眺窗外,没有戴眼镜,只能模糊看见阳光如何重新照在那片高低错落的楼上,又如何缓慢移动,直至进入我们房间时,只剩最后一丝柔弱的昏黄。最遭罪的应该是打点滴,因为我的双手已经布满了针孔,后来用不了软管子,只能每次都重新扎一针,到最后一次时,经验老道的护士,都扎了两次才输液成功。

 

偶尔和病房里几位东北大哥大姐唠嗑,他们都是祖籍黑龙江,到大连来务工。他们有与我曾经接触过的东北人不同的气质,比如他们其实安土重迁,并不希望离开东北,也不想要自己的孩子离开,甚至嫁远了也不放心;他们的孩子都在东北的学校读书,自己则拿着每个月三四千的工资,养着好几只猫狗,对生活充满了满足感;他们觉得南方人精于世故,自己的孩子远没有同屋的南方同学那么会打理生活。

 

聊着聊着,我想起在宽甸青山沟里住的那晚,老板的岳父和他的老朋友喝在兴头上,这位老朋友转头用胶辽方言对我说道:“小姑娘,回啥四川咧,你们那儿地震多,还是留在我们东北好哦!”

 

他们继续用方言闲侃着,我能听懂个六七成,大致是在家乡如何发家致富的段子。这种心理实在有趣,因为我在成都人口中听到的也并不少。此前我未踏足过东北,它像一位日薄西山的老人形象存在于我的脑海里,我认识的东北人几乎都已离家,没有再回去的打算,这里有广袤的自然风光供旅行者观赏,但它作为中国“雄鸡”版图上的鸡头,早已没了领头的位置。我带着这种预期去接触东北人时,殊不知,生活在此的大多数人,其实和中国很多二三四线城市的人们一样,安于那片土地。

 

 

3

回到成都又发了一次烧,大清早从沉沉的梦中醒来,烧退了,迷糊间仿佛回到大连住院期间,梦中正在准备动身继续未完成的东北行程。我实在想去,但在梦中却被各种阻止,这种感受和鲁迅在一篇散文里写到的一样:

 

“给我喝一点水。并且去开开电灯,给我看来看去的看一下。” 

“为什么?……”她的声音有些惊慌,大约是以为我在讲昏话。 

“因为我要过活。你懂得么?这也是生活呀。我要看来看去的看一下。” 

“哦……”她走起来,给我喝了几口茶,徘徊了一下,又轻轻的躺下了,不去开电灯。

我知道她没有懂得我的话。 

街灯的光穿窗而入,屋子里显出微明,我大略一看,熟识的墙壁,壁端的棱线,熟识的书堆,堆边的未订的画集,外面的进行着的夜,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我存在着,我在生活,我将生活下去,我开始觉得自己更切实了,我有动作的欲望——但不久我又坠入了睡眠。

 

就是这种渴望,疼痛和高烧一旦消退,剩下的就是对生活细碎的关注与渴望。拿破仑的世界不只有打仗,李白的世界不只有作诗,而我的世界不只有旅行和外出,大部分时间是自省与在自我黑暗的世界中游荡。这些被外界忽略的细碎,恐怕才是真的生活。

 

一如开始说到,生病这件事如同旅行,是一件非常私人的感受。我开始关注到了很多日常忽略的东西。手术前的一天,一位朋友来医院看我,彼时我还在发炎,被医生的术前谈话吓个半死,正在挣扎要不要手术。朋友跟我聊起了她刚结束不久的禅修经历,她跟我说这次生病后会不一样的,当时也没想太多会有如何的不一样,只是那句“一切都会过去”在鼓励着我。

 

我从未那么渴望过人生能跳过一天再接着活,而人为了让自己活下去,究竟能付出的代价在哪里,这是健康的人难以想象到的。我此前一直放在嘴边的“体验”生活,变得讽刺可笑起来,客观地来讲,它成了感官享乐的同义词。观察到的浮光掠影无论如何都是浅层次和表面的,和路上的人们保持的距离,给了我那层美感,才给了我错觉。庆幸的是没有患上重病,但想到如果活得够长,漫漫人生可能还会面对进手术室的恐惧,让我不寒而栗。

 

那几天我第二遍阅读索尔仁尼琴的《癌症楼》,压抑得很。书中也提到了这样的问题:“生命的最高价值究竟是多少?到底为它该付出多少代价,而付多少便不可以?……为了保全生命,要把赋予生命本身的色彩、香味、激动统统付出——这样的代价又如何呢?换来的只是包括消化、呼吸、肌肉与脑细胞活动的生命,仅此而已……这样的代价是不是太高?”

 

以前第一遍看时,觉得答案很容易:那样的代价注定是太高而毫无疑义的,如果是我,我一定拒绝承受所谓的“医治”带来的痛苦。现在再看到时,又不得不怂怂地承认人的求生本能会压倒一切,就算拒绝,逃不掉的还是恐慌。人是什么呢,是躺在病床上的这些个一百多斤的肉吗?不止于此,可为什么总是心为形役呢?很清晰感受到精神和肉体的联系与分离,我们的身体被创造得奇妙而又悲哀。

 

对于年轻就要面对肉体死亡的人,索尔仁尼琴在书中提出了一种说法:“最不正确的思路是一切从失去了什么出发,比如说:要是他能长寿,该有多么幸福,可以到哪些地方去,可以得到些什么。正确的态度是承认统计数据:总是有些人年轻时就死的。”死得早的人错过的越多,但其实,我们的满足永远不是通过寿命的长短能填满。如果真能如此想,这算不算是自我与死亡达成的和解?

 

慢慢恢复时,我渐渐又有了自己是个正常人的感觉。然后我无奈地发现,生病期间注意到的细碎又渐渐变得不那么重要和让我上心了。等一切都过去,矫情之余,我照旧是原来那个我,改变的是什么呢?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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