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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村小里的缅甸少年


▲ 听数学课的陈尚雄,当时正在讲数字的大小排序。


这是一个四川村小孩子和他背后正在消失的村小的故事。


我一直在思考游记记录的究竟应该是什么,除了山光水色,更多吸引我的是自己日常生活之外的小人物的日常。

如今的中国农村寂寞萧条,就算过年也找不到太多的人群,田野间一栋栋新修楼房之下,承载的不是幸福团圆,不过是对归去故乡的盼望和幻想。曾经留守的老人和小孩成了农村的象征,但如今,老人在逝去,小孩也在离去。他们有的辍学去城里追随父母的脚步,有的被父母带到城里读书。农村成了落后和不前进的代名词。


我算是第一代的留守儿童,父母外出时我在村里和爷爷奶奶住了两年,随后被接到了城里读书。

关于自己的身份认同我一直很困惑。

我妈妈常说在“他们成都人”如何如何,他们虽然在成都居住了30年,但依然不认为自己是本地人,即便如今,他们还偶尔会谈论起要回老家修一栋小房子过老年生活。

在这样的不安定感中,成都也成了我的“寄居”,而与此同时,我对正在老去的故乡又丝毫没有父母那般的感情。18岁后离开成都外出求学,那又更是“寄居”了。

所以我的故乡在哪里?我空有这个名词,却找不到怀念的对象,只能从父母的乡愁中寻得丝毫踪迹,借来慰藉自己。



▲ 课间,陈尚雄在和同班同学玩耍。


黝黑的肤色、厚厚的嘴唇、微卷的头发,这些都让8岁的陈尚雄看起来和周围的同学有些不一样。

 

当他偶尔开口,羞涩而小心地跟你讲话时,你听到的却是当地宜宾邱场口音的四川话。

 

他是中国人还是缅甸人,成了个难以界定的问题。没有户口、没有缅甸证明、找不到生父、身体里流着中缅的混血,至今他的身份悬而未决。周围同学有时笑他是缅甸人,他也跟着笑,不说什么。他对亲生父亲没有任何记忆,1岁多时,母亲把他抱到了四川的这个山坳坳里。



1

从四川宜宾邱场镇出发,再走十几公里的弯曲土路,穿过稻田,才能到达位于半坡上陈尚雄的家里。我在那个破败的泥土房前看到了伊拉——陈尚雄的母亲。那天上午,陈尚雄正在学校上课,小学的邹老师带我到了这里。



▲ 陈尚雄的家,左边是他们的泥土房,右边是邻居的新房子。


和伊拉的对话并不容易,尽管她在这个村里呆了5年多的时间,也基本可以用四川话和当地人沟通了,不过用她的话讲,“(四川话)有时候听得懂,有时候又听不懂,有时候说不来。”

“不晓得嘛”是她最常有的回答,有时一个答案她可以絮叨很久,内容我和邹老师都听不太明白,甚至分辨不清她用的四川话还是缅甸话,再问一遍,她又说,“反正不晓得嘛。”

 

“你今年多大呀?”

 

“不晓得嘛,可能三十多。”

 

“那生日是什么时候呢?”

 

“具体记不清了。”她不好意思笑笑,又说,“只晓得生了(我)就快过年了。”

 

“现在想回去吗?”

 

“有些时候心痛娃儿,如果是找到了,还是想回去。”

 

“如果回去了,还会回来吗?”

 

(笑)“我不晓得到时候想不想回来。”

 

伊拉也有着黝黑的肤色,说话间总带着笑意。她不识字,没上过学,记得自己名字的缅甸文发音,不记得自己的生日,搞不清究竟来自于缅甸哪个地方,不知道第一任中国丈夫的任何信息。



▲ 院子洗衣服的伊拉和玩耍的两个孩子。


初夏的阳光很好,房前院里的大半被照得明晃晃的,远处是高低错落的翠绿茶山。她趁天气好,把家里所有的脏衣服都拿了出来,一边照看陈尚雄的两个同母异父的弟弟,一边收拾着,一边断断续续跟我们说着话。院子里的老式双筒洗衣机发出了滴滴声,启动的按钮早已脱落,她不时用一把钳子去扭动开关,才能顺利让这台老机器运作起来。

 

两个孩子时常哭闹,很多次话到一半,她又不得不停下来安抚他们,让他们“莫闹莫闹”。她在村里的时间,大部分就消磨在家务农务和照看孩子的琐事中。

 

当时和她一起“嫁”到中国的还有5个缅甸姑娘,其他都去了云南,只有伊拉到了四川。大概7年前,一个中国男人给了她父母两三千块钱后,把她带了过来。这位首任丈夫对她并不好,“脾气不好,又老跟我吵架。”伊拉生下陈尚雄后,在砖厂打工时又认识了现在的第二任丈夫,才辗转跑到了新店村。她的所有证件和与家里的联络方式都留在了第一位丈夫那里,从此自己没了任何身份。

 

关于第一任丈夫,她认为他是四川内江的,而陈尚雄的爷爷陈隆兴则摇摇头,“她应该听错了,我听说好像是乐山的。”无论如何,他们都表示已经没有任何方式可以再找到这个人。

 

对于家里的记忆,伊拉似乎更清晰些。她还记得自己有两个姐姐、两个哥哥和一个弟弟,家里的房子就在大马路边,那里不用去几公里外的街上赶集买东西,每天会有小贩直接在马路上吆喝。

这些离现在太遥远了,她想回去,热切地询问着缅甸究竟离四川远不远,坐汽车能不能到,需要花多少钱。而说到她没有证件不好买票时,她又苦恼了,“是嘛,我来的时候也不知道他(首任丈夫)怎么就把我带过来了,没看过证件。”

 

村里人自然少不了议论这位缅甸媳妇儿,派出所也来过好几次,担心她是被骗到中国来的。但说来说去,周旋来回,没有谁找得到伊拉的真实身份,“他们说联系过缅甸,没找到这个人。”陈隆兴好几次想给陈尚雄上户口,而由于没有血缘关系,他不能跟着陈家落户。

没有身份对陈尚雄来说意味着什么呢?最直接的影响是小学之后如何继续上学。



▲ 陈隆兴赶集回来,给小孩买了苹果,孩子们一看到爷爷回来都期盼地围上去。



2

如今陈尚雄在距家两三公里的新店小学上二年级,每天早上7点左右,他就背着个大书包,拿着爷爷陈隆兴塞给他的1块钱,踏上大路,翻过一个大坡,往学校走去。

 

八点半上课前,全校15个孩子自觉地拿着扫帚一边嬉戏,一边打扫水泥操场的落叶。扫完后三三两两就去学校门口的小卖部买零食吃,他们大多数每天有两三块的零花钱。

 

那天陈尚雄落在另外三个同学的后面,手上挥舞着一块钱,飞奔而来。看到同学们都买好了吃的时,他不好意思笑笑,想把钱给我,我摆手后他又跑到店里,像给老师交作业一样,先把钱递给老板,再飞快拿了平时爱吃的,回到小伙伴中间。这些5毛钱一个的零食,他可以买到两个。



▲ 吃零食。


3名老师和15名学生的学校生活更像是一个大家庭。当清晨打扫完毕又还没开始上课时,所有人会聚集到四年级的教室里翻看幕天公益的赠书。他们看图片的时候居多,翻动的速度也很快。有时一个四年级的带着一个二年级的小伙伴,会读出声来。他们有最喜欢的绘本,比如《神奇阿呦》,有最喜欢的故事,比如《一千零一夜》。如果要把捐来的书带回家看,每个人会主动找小班长登记,看完了及时归还。

 

井然的秩序下,并没有太难管教的学生。


课间,男生会在操场上踢足球,几个女生则手牵手溜圈。

11个四年级孩子的教室在一楼最右侧,4个二年级的孩子则在二楼最左侧,有时他们上课的朗读声和争论声混杂在夏日知了的叫声中,稀稀疏疏,反而让午后的乡村更为平静。

 

这里的每个孩子都是和陈尚雄一样的留守儿童,好一些的母亲在家里,剩下的都是跟爷爷奶奶生活。


从邱场镇到新店小学一路上路边不乏气派的小洋楼,近年大多数外出打工的人攒了些钱,都会在大路边选个合适的位置,盖起新楼。一方面是为了依旧占有农村的土地,说不定哪天可以分到国家的优惠政策;但更重要的是农村人的回乡情结:哪天不打工了,家里好歹有一处养老的房子。这些偌大的两三层楼房里,绝大多数时间栖身的只有老人和孩子。独栋的房子空荡荡,和被抛在后面的乡村一样寂寥。



▲ 课间

 


3

段小琴出生于1967年,她人生中第一份也是唯一一份工作,就在这所新店小学。从1988年起,她见证了这所学校从最初的泥巴房,到全村人搬砖改建为二层楼房,到如今教室里还配备了多媒体设备的改变;也见证了学校的学生如何从两百多名,减少到一百多,再到如今的15名的历程。新店小学先没了幼儿园,接着被撤去了五年级及以上的班级。今年2月,由于家长的反对,它逃过了被撤销顺利开学,而接下来9月的新学期能否顺利招生,依然还是未知数。

 

随着学生和老师的减少,段老师直接住到了学校里。面临接下来新店小学可能撤销的现实,她一面坚持着不愿撤销,一面提到学生人数越来越少时,她也承认无奈的是撤销在所难免,无论如何,现在她会“抗争”到底。

30年的教学经历让她并不认为自己的教育水平会低于镇里的老师,相反,由于人少且位于偏远乡村,这里每个孩子得到的社会和老师的关注都大于中心校的学生们。幕天公益会定期送去书籍,互加也在这里开设了在线教育课程。


不过下学期,四年级的11个孩子就会到镇里读五年级,到时如果不让继续招生,学校可能就只剩下4个二年级的孩子。“我会争取招新的一年级学生。”段老师肯定地说,但问到“如果允许招新生的话,村里大概还能招到多少人”时,段老师和邹老师都显得犹豫,“可能也会有五六个吧。”

 

学生的减少是不争的事实。


2012年发布的一份《农村教育布局调整十年评价报告》显示,从2000年到2010年十年间,中国农村小学减少了22.94万所,减少幅度超过一半,教学点减少了11.1万个,减少了六成;平均一天就要消失63所小学、30个教学点、3所初中。就邱场镇而言,曾经的12所小学减少到了如今的5所,其中2所(包括新店小学)岌岌可危。就算是中心校,他们的生源也在逐渐减少,很多孩子跟随父母进城读书,从留守儿童变成了流动儿童。



▲ 全校合影:3位老师和15位同学。


 “想去镇里读书吗?”

 

“不想。”胆子稍大的一个女生这样告诉我,其他人在旁边附和着。

 

“为什么?因为上学走路远了吗?”

 

“不是远不远的问题,是去镇上就没有这么多书看了。”她很快地回答了我的问题。

 

孩子们对村小可能撤销的事情反应很直接,在这个家庭似的学校里,每个同学之间都很熟识,能得到外界社会的关注很多,而一旦到了镇里读书,情况会大大改变。不管是来自老师还是来自外界公益组织,每个孩子得到的关注必定会减少。



▲ 合照



4

陈尚雄的上学问题伊拉并不在意,相反爷爷陈隆兴操心得更多。他担心的是距离,家里根本没有人能每天送陈尚雄上下课,如果让他住校,这又将增大家里的开销。

 

门口马路上有汽车开过时,陈隆兴就开玩笑说要送陈尚雄走。不管是去生父那里,还是缅甸,对陈尚雄来说都太遥远了。他害怕得一边哭一边跑到房子背后的山里去,一直等到公路上的汽车开走很久后才回来,下来后他对爷爷说:“以后他们来了就告诉我,我跑到山上去躲起来。”

 

伊拉担心的更多是家里的生活情况。

“娃儿多,房子还没修好。”好几次,她看着背后的泥巴房,尴尬地笑着对我讲。中国的情况并没有她此前期盼的那么好,如今她、三个孩子和陈隆兴栖身的泥巴房已经快要坍塌。丈夫在成都一家床垫厂打工,好的时候4000块一个月,差的时候只有2000,这是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

 

“房子问题要解决。”陈隆兴一边抽烟一边说,他刚赶集回来,给孙子们带了8斤苹果。

他盘算着修房子,房子塌了,怕留不住儿媳妇。要修起码要修4间房,因为亲戚多得能坐两桌人,不能让亲戚来的时候没地方睡。


“明年,要是国家能解决(低保补贴),房子就修起来。后年,他们都出去打工,我一个人在家带孙子。”说起这些计划时,陈隆兴望了望身后的泥巴房,充满期盼。



▲ 陈尚雄拿着当天买的零食。







▲ 伊拉在家,和两个孩子。



▲ 段老师,学校周边的土地都闲置着,她上完课就料理这些土地,长出来的菜常常来不及吃,就烂在土里。


▲ 新店小学在进行远程教育。


▲ 段老师和教室改造的厨房。


▲ 办公室,段老师正在办公。


▲ 清晨六点多,去田里摘菜的段老师。




▲ 陈尚雄和李玉婷,被留下来补习数学,即便借助手指,那些数字两个孩子怎么算都算不对。






▲ 大清早,4个二年级的孩子在没有上课前就去买零食,一边吃一边在路上嬉戏。












▲ 他们对图书的热情出乎我的意料,可能因为缺少娱乐活动,每次幕天公益的书一到,孩子们就蜂拥上去,围着快递箱开始抢书。


▲ 如果要借书回家,都需要在这个本子上登记。







▲ 课间2年级的孩子就是到处嬉戏。




▲ 四年级的男生们会在小操场上踢足球。


▲ 午餐。




▲ 清晨和放学时,自觉打扫卫生。







▲ 和他们熟悉之后,他们会过来抢相机拍照。二年级的四个孩子很多时候就在办公室里直接跟着老师一起补习做作业了。




▲ 如今的学校和老照片,20年前,当年学校里人很多,六一儿童节时,有各种节目可以看。现在设施比之前好了,但是六一儿童节时,只有十几个孩子一起玩瞎子摸象的游戏了。






▲ 大多数时候,学校看起来安静而美好。天气好的夜里,走在小操场上听着蝉鸣,上空满天繁星,这可能是我心里不明确的乡愁。


THE END

图|文 小葱

Lonely Planet 作者,前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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